盛节之后的街市显得有些冷清,却还算得上热闹。
说书先生所在的酒楼里依旧是人满为患,我本欲带着那姑娘听一场奇事巧缘的打算不得不落了空。好在自有意识起,那姑娘便被困在桥上浑浑噩噩,这世间百态对她来说还算新鲜。
此时她正操纵我的身体兴致颇高的挑选着那一堆红红绿绿,大约是叫做……胭脂的物什,到底生前是个姑娘。
然而我想着,虽说她记不得自个儿的名姓,总姑娘姑娘的叫她却也别扭而不便。又因着她对这世间比我还要新奇意外,我便由此唤她一声小白。
小白并不似《人间异志》里说的鬼怪那般凶恶,若非旁人看不着她,她与一般凡人别无二致。
说实在的,小白这一路瞎逛,倒使我多了平常不曾有的乐趣。
譬如东边豆腐摊的美艳老板娘虽总不待见那些于街角,桥洞下三三两两乞饭的可怜人,却会每日悄悄吩咐儿子送一担豆腐汤过去。
再譬如西边的腰上别着个酒壶,臭气熏天的穷乞丐,每日吃了上顿没下顿,一月都吃不上几顿饭,竟会将自己乞来的铜钱银两用来救济一所破宅子里相依为命的兄妹俩。
这些人、事、物皆是我过去三百年里所不曾经历的,新鲜之余,却也有诸多不解。这大抵便是所谓凡人了罢。
那厢小白还在逛着街市,却忽地站定,看向对街,两眼晶亮,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物件儿,撒腿儿便往对街奔去。
我却骤然听得街市上比方才静了几分,嘈杂的买卖声中传来连续不断的“哒哒哒哒”声,迅疾而势猛,连着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行人不论是正在买卖的,还是形色匆匆,皆早已涌向道路两边,空出一条甚是空阔的通道来。不过是一口茶的功夫,方才还熙攘万分的街道,竟徒留附身于我的小白,直愣愣地盯着远处急驰而来的一马一人。
待我重新掌控我那躯壳,只听的得“希律律——”的一声长鸣,黑亮的马蹄已是擦着我的鼻尖儿在我头顶高高扬起,周遭是一阵接一阵的吸气声,依稀有人道:“这一下可不得了,那姑娘怕是要没命了。”
好在我不是凡人,左右不过是捏个诀的问题,只是以后怕是要被人视作妖怪,避而远之了。虽说我本便是个妖怪。
心中百转千结,却也不过是眨眼功夫,那马蹄已是堪堪要落下。
我正欲使出法术,不知从何处传来刺耳的破空声,伴随一句娇喝:“畜牲,休得伤人!”等我再回神时,那马竟已被掀翻,连同骑着它的人狼狈地倒在地上,好半天都站不起来。
而那马原先所在的那地儿不知何时站了个姑娘,衣着火红而颇为贵气,一张鹅蛋脸儿,两眼眉间是不可忽视的英气,却不显得突兀,恰到好处,反倒使得她愈发鲜活起来。周身隐隐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令人生畏。两手间抓着一条火红的绳状物,大概是条……鞭子,艳丽的颜色配着衣着,使她显得愈发张扬。
这姑娘甫一出现,人群霎时重新骚动起来,一者道:“三公主?竟是三公主!”
一者道:“三公主不得了哇,年纪轻轻,又是女儿身,却能够上得战场杀敌,战功赫赫。
另一者接道:“不仅如此,三公主还是个心善的,若不是三公主,城里的穷苦人怕是要多上几倍。”
另一者叹道:“可惜了,却是个女儿身……”
“……”
如此这般,这倒是个如说书先生故事里少年英雄一般的人物,“三公主”约莫是这姑娘的名姓。我兀自思索着,眼前多出一只娇小,指根布满厚皮的右手来:“你可有事?难不成是吓得痴了?”
虽说我能自救,却终究让人救了去,一声“谢谢”自是必不可少。一抬头,那被换作三公主的姑娘正眨巴着眼打量我。
如此亲近的距离叫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底不同于面上的浓重墨色,阴郁而凌乱,隐隐透着几许我在山上见着的大妖才有的红光。奇哉怪哉。
但终究是她的事。我笑了笑,“谢”字不过刚开了个头,身体里边的小白莫名地极其动荡不安,在我脑中厉声嘶吼,左右碰撞,几欲冲出我的桎梏。我的脸色大抵不用想也知晓是苍白异常。
那姑娘见我如此,哈哈笑道:“脸色苍白至此,果真是吓痴了。”复又对周遭人群道:“此间无事,众位散了吧。至于在城里随意纵马疾奔的那位,自行……你推我做什么?!这是?!”
远处的天边忽然泛起大片浓重的黑雾,氤氲缭绕,方才还亮堂的街市刹那间昏暗无比,人群中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本是炎炎七月,周遭却泛着浓郁的冷气,入骨刺髓。
我捂着像是被撕裂的脑袋,实在无法开口解释这一切的源由。
凡人只能看到表象,而我看到的却是平日里明媚的小白暴虐的冲破我的压制,全身萦绕着浓得化不开,深得能沁出墨来的黑气。苍白的脸如今更是白的没有一丝人气,黑纹密布。素日小巧的虎牙仿若没有止境地从嘴角生长而出。眼里盈满红光,满满的都是邪气同层层叠叠的莫名恨意,刺耳地尖啸着扑向呆愣的三公主。
紧急之间,我竟从余光瞥到人群之中的归未,不似旁人那般惊慌,只愣愣地盯着小白,无意识地呢喃:“阿……谣?”额间红线有些异光,眼中隐约可见三分痛苦,两分欣喜,一分迷惘,让我为之一怔。
一怔之间,那般可怖的小白已然将尖锐的利爪伸到了那姑娘的头顶,再救却已是来不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