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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心魔(2 / 2)

他虽口中唤我的名,我晓得这话却不是对我说的,至少不是对眼下的我。因着这段话,我心里生了滔天波澜。从前初初识得长昀不久,有一回他同我说欠无面的不少。那时我晓得的隐情并不多,也便轻易地信了。可如今再看,分明是无面对他不起更多些。

九尾猫妖说,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为了大义折了自己舍了万般深情,临了头什么也得不到,却还觉着值,这样的都是集天下之大成的傻帽,缺了筋儿的蠢蛋。兴许无面便是这般人,我不晓得她可曾觉得值,又可曾觉着遗憾,换作眼下的我,却是千般万般都不值得。一来担不起那样的责,二来想到同无面那般魂飞魄散,身后留长昀一个在长无殿巴巴等上千年万年,也等不得一个确定的结果,何其萧索,萧索得我心下紧绷绷的。

可说到底,无面同我其实是紧紧扒着的。若我做不回无面,定然不会落得灰飞烟灭,长昀便也不用再历一次;可若我做回无面,我却全然没有把握。

我没话说,只得扣住他的手,在他怀里窝得更紧些。又干巴巴道:“我舍不得,哪里能舍得。”

他捏着面具的手顺势搂住我,抚上我的眼,指腹也冰凉凉的,哑声道:“你仍这么说。其实舍得也罢,不舍得也罢。两千余年来,我都想,若我会那么个以魂补魂的法子,是不是再不用眼睁睁看着你便这么在我面前灰飞烟灭。即便要我魂飞魄散,往后世间再没有长昀这个人,我也盼着你好好活着。”他长叹,叹气声里掺了三分无能为力,三分不知所措,余下四成都是疲累,“可阿芜,我会世间诸法,一通万通,却唯独学不会以魂补万人魂的法子。人人都道我长昀上仙是不世出的道法奇才,可这么个奇才其实连个以魂补魂的法子都悟不出,学不成。”

他能说出这段话,我便晓得他虽认得我,却仍是个走火入魔十分不清醒的状态。得亏他不清醒,我才有幸听着这段话,才晓得从前我是无面时,究竟造了怎样一段冤孽,叫他落下了怎样一番阴影。

倘若造孽的是旁人,而我又恰好有几分本事,我定然少不得几顿拳脚讨个公道。可造这几段孽的乃是本元君的前世,和前世的前世,就委实不好下手。

我眼上覆着条布头,他面上现今是个什么形容,我也看不着。可走火入了魔的人么,纵使看不着,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形容也很容易琢磨,无非是止不住要发狂,但骨子里的本能仍制着容不得发狂。他虽不清醒,到如今仍能持着三分理智,又靠着那三分理智不伤我,也很不容易,已然算得极有自制力。

他这般自力更生,我便也免不了要助他一助,安抚几句,叫他少废些气力。

于是乎我道:“长昀,先前我便说,我好容易同你剖白心迹,就

必然不会白白再舍了你。再者,如今我是阿芜,不是什么无面。她会的我再花上几千年修行也比不得,我会的她兴许也看不上。与其做必得要灰飞烟灭的无面,倒不如安安分分做我的阿芜。我虽向来不聪敏,这桩事上孰得滴水不漏,很有令人信服的神力。他沉沉一笑。他这一笑,我便晓得这番话确实说得滴水不漏。他不紧不慢道:“做阿芜确实比做无面来得自在,我也盼着你只做阿芜。”

他这一说,我便晓得我那番话确实很有令人信服的神力。他想得委实通透,天上地下再没有比他更通透的人了。我很宽慰,欢喜状道:“在理在理,我确实也是这么个想法。”

我眼前一片昏暗,却晓得他是在笑。他道:“我悟以魂补魂的法子,开初是预备仙魔之战上帮你一帮,叫你少废些元神,不至于落得湮灭的境地。”

我听他话里一派轻松,心下也跟着一派轻松。走火入了魔的人其实也并不难对付,我温声道:“你能为我费这些心思,我很欣慰。你也为自己多想些,以魂补魂究竟不长久,倘若你有了什么,我舍你却要换作你舍下我了。”

他下头的话定是咬着牙说的:“我倒望着能有那样的时候,你也尝一尝被舍下是个什么滋味。如今我资质尚差一截,悟不出以魂补魂的法子,叫你逃过这一劫。这一劫是躲过了,以魂补魂的职司也重新落在你头上。不过却也不用害怕,我做了旁的准备。先前你总要学些高深的术法,我有意将低阶的法诀递与你,诓你说长无殿的术书须得修为圆满方才能翻阅,实则是我不想你有大能耐,你能自保我便很满足。大能耐向来意味着重担,这样的重担你已扛了两回,总该歇一歇的。你总说自己是天上一等一的闲人,我却觉着还不够闲。”

我布头下的眼惊得圆了,原来、原来我自认的悟性不高,竟是长昀他一直在诓我。泥人尚有三分脾性,我却实打实是个肉做的神仙,此时不免也脾性多了两分。可三界有个共识,但凡走火入了魔的,最经受不住刺激,须得仙顺着他的意灭了他的火气,再出其不意将其打昏一举拿下。我不与他计较,衡量究竟是我的手骨硬些,还是他的后脖子更硬些。比来比去,终未比得个结果。不论是我的手骨硬还是他的后脖子硬,末了痛的总是我们两个。我一个痛也不妨事,两个都痛却很有些不划算,我也舍不得,遂笑得金玉其外:“还是闲着好,闲着好,我现今很爱闲着。”

他缄默许久,也不晓得可曾听到我说的,声音似从很远处飘来:“其实该害怕的不是你。那两回你去无尽渊,我那样动怒,甚而布了结界看住你不许你乱跑,实则是怕你记起什么,尤怕你记起以魂补魂的法子。以先同你不熟,我也不晓得你便是她,她便是你,你不甚清醒中念了几句法诀聚了一城凡人的魂,我也不甚清醒地明白一些事。后来上了天,又生了不少巧合,我越发晓得你回来了。起先是不可自抑的开心,后头便紧跟着后怕。幸而此后你再记不起施法须得什么样的契机。”

他这一说,我也忍不住回想在天上的种种。想起那会儿商陆向我求取了几粒精血,长昀喃喃出一句“你果真是……”,后头没说出来的,大抵便是无面两个字了,或者是她,她便是无面,是她还是无面,并无多大妨碍。若说此前是怀疑我是无面,大约那时他便笃定我无疑是无面了。我恍惚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嘴上却不忘安抚:“我确实记不起,你庆幸,其实我亦是庆幸的。”

他惨淡地道:“然我以为还是不够妥当,世事多的是万一,难保有一日这万一不会落在你头上,我容不得这样的万一。阿芜,我不敢放心。”

我直觉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认为他的怀里再待不得,挣扎着要起身。他环在我腰间的手果真收紧

,一掌劈在我的后脖子上。意识顿时模糊,却未立时昏过去,挣扎之中,摸到一面冰凉凉的物什,边缘忒锋利。我虽意识沉重,却晓得手指流出了血,牢牢黏附在那面物什上。脑中一瞬争先恐后挤进了一堆杂事,一时有些接收不良,一抽一抽地疼,却不知道比起手指上的伤同后脖子来孰痛,好在后来便沉入混沌,人事不省,并未吃太多苦头。

陷入浑噩的一刻,我记起曾有位名家说过,越好看的女人越信不得。这话用在俊俏的郎君身上大约亦是这个理。这回醒来定要闹个不大不小的小性子,好考证我确实是个实打实肉做的神仙。

此时我若还醒着,定是个龇牙咧嘴恨不能咬他一块肉的形容:不论是我的手骨还是他的后脖子,在硬度上约略都不及他的手骨。

可我昏了,一不能跑二不能跑,比起能跑能跳的长昀来,实是处于任人摆弄的境地。我长咨嗟,我没奈何,我只得饶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