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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 2)

我甩开袖子上的手,说:“停停停!从我家那里,一条路通到巷子底,你绕那么多路干嘛?”

兔子怔怔地看着我,“因为早上我来时就是这么来的。”

对,这兔子喜欢乱走路。我回头望着巷子那一头,清楚地看到我家的老槐树的树冠,上面还有几只雀鸟,还看到了兔子家门口的菜园子,内心万分沧桑。“成吧,我们还得多久才能到?”

兔子又拉起我的袖子,带着我往前走,我笑嘻嘻地跟柳树下的买酒老头儿打了招呼,又沉下脸跟着兔子走,走了一阵子我觉得路两边的风景颇为熟悉,他奶奶的,刚刚不是从这边来的么?!

我还没问兔子为啥又走一遍这条路,兔子突然带着我往左边的巷子口一拐,走了约莫五十步,他又带着我往右拐,直走到底,来到了一条两岸垂柳的河边。

这条河我知道,它环城开道,城中那段河路画舫连连,还有个著名的白桥,传言白桥上相遇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无从考究,倒是城里的公子小姐没事就去那桥上逛逛。我看姑娘们雨天撑着油纸伞挡雨,晴天就遮阳,除了晒黑了也没遇到看对眼的。那些环佩挂满腰带的公子更是除了丢荷包没落着什么好。妖巷旁的这段河水我没走过两回,觉得有些静,从这边经过的人就更少了。

兔子带我往东走了十颗柳树,我看到一个死相贼惨的人。因为是死人了,我竟然不觉得害怕了。

兔子对着一滩腥臭血液里的尸体瞅了半天,转脸对我说:“我没骗你,他还是原模原样,除了发丝和衣角被风吹乱了。”

我:“……”

我看着斜前方的老槐树树冠,实在很想骂娘。兔子的记忆力很好,不然也不会记得这么复杂的路,还记得这尸体早上的模样。可他一点都不知变通。看他一脸的认真,我实在不忍心说这尸体就在他家后头,翻个墙就行了。我就不明白,人都说狡兔三窟,为啥我认识的这只兔子蠢笨得让我觉得老天不公呢?

我又看了一眼尸体,胃里有些小翻滚,但我没吐,因为死去的这人我记得,这是昨天在茶楼坐我隔壁桌的俊公子。他昨天精气神足,面色红润,今天再遇却是这样一幅惨不忍睹的模样,可真是世事无常。也不知道昨天同他坐一起的两位姑娘是如何了。

兔子说:“你看这人的胸口,好大的洞。”

“废话,被剜了心,可不得碗大的洞。”我说。

“他死得太惨了,你觉得是妖杀的么?”

血腥味太浓,我捏着鼻子凑近看,从倒霉公子身上的洞里望过去,能看到被血浸红的土地。心是被掏空了,周边扯出的都是碎肉,实在……我还是忍不住跑去一边吐了。我还真没见过这般惨的死相,平生所见最惨不过苍白的脸,还没生有尸斑。

吐到胆汁苦得嗓子难受,我拉着兔子翻墙跳进我家院子,舀了井水漱口。兔子还愣愣的,“为什么跳个墙就是你家院子?”

我吐出漱口的水,“因为那尸体就在你家后头,正对着。”

兔子的脸色瞬间惨白,“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胆子小你还能对着尸体看上半天。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沉心静气地说:“就在你院子后头,我们谁都没听见动静,可见杀人的那位妖是比我们厉害很多的。死去的人只是少了心,怕是有妖食人心增进修为吧。”

兔子哆嗦着坐到我对面的石凳上,“那那那,我们是不是安全的?”

“大概吧,我们是妖,不是人。”这我哪知道?我只奇怪,我现在竟觉得无所畏惧,也不知我的底气从何而来。

兔子的脸白了又白,“我先回家吧。你也……你也关好门窗,从现在起别出门了。”

真是好图松啊,难为你自己吓成这样还想着我。我送他出了门,听他把木门关好才关了我的院门。

我在老槐树下干坐了一下午,看太阳把影子一寸寸拉长,一寸寸光阴也就这么过去了。我吃了两勺花蜜就洗洗躺在了床上,没点灯。

躺在床上太早了,我在床上翻来翻去不想睡,听得到远处的狗吠,枝头的鸟飞。也不知道兔子睡了没。头还是有些疼,昨日醉酒可能是过了。

不知何时睡着的,梦里还是一个荒凉的春天。

我和图松次日再去看那具尸体时,尸体已经没了,大概被捕快瞧见了,也可能是被别的妖清理了。虽然妖巷里住的都是妖,但还是佯装的普通人家,巡城的捕快总会发现这尸体。

除了头时不时闷疼,接下来的连续几天外面都无异样,我猜就是图松说的月初才会有人被杀,便又开始去茶楼转悠了。在家里几日不知道城中心已是人心惶惶,张贴有人被杀的告示处处可见,却也依旧热闹。我又坐在了遇见那公子的桌子上,要了壶茶和一盘绿豆糕。绿豆糕很甜,很香,在嘴里一抿就化了。

我坐在窗边看楼下的街道,大大小小的摊子摆满街两侧,有吆喝声,有讨价还价声,有捕快告诫人们早些回家的声音,有小孩子的嬉闹声,有小夫妻的吵架声。老人慈祥和蔼,孩子憨态可掬,男子神气十足,女子娇羞温软——各有各的美。茶楼也很热闹,讨论尸体的人一波未去,一波又来。虽吵,我却羡慕。他们都有个说话的,我近来能聊天的只有一只兔子,一只喜欢四处跑着玩的兔子。今早儿他还跟我说他要去别的地方转转,几十天后才回来,回来时会给我捎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我看着人间繁华,没由来的一阵悲伤。

我的悲伤刚刚酝酿,铺好了纸墨,正想凑着酸溜溜的情绪写一点酸话本子,就听到有个明朗的声音响起:“这位兄台,介意我坐你对面么?”

声音的主人好生俊俏,执扇的手看上去白、嫩、软,手指细长,指甲粉白。我看了一圈茶楼,精瘦的店小二肩上搭着条白毛巾点头哈腰,在不同的木桌之间穿梭,笑得实在,好不殷勤。小茶楼里就我对面这么一个空座,只好点头同意,顺手收起了铺好的纸墨。

那人嘴角噙笑在我对面坐下来,眼里微光闪烁,像是细细长流的秋水,流过我几百年重复的梦。

不知为何,我看了看街上往来不绝的行人车马。刚刚就一只花公鸡跟老板讨价还价老半天的大娘还没走,双目瞪得忒圆;胭脂摊前的少女换了几位,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卖字画的穷秀才又写了好几张字,歪歪扭扭;一个妇人叉腰对着她的丈夫破口大骂,妻子凶悍,丈夫无能;跌倒的孩子坐在原地嚎啕大哭,鼻涕混着眼泪流到嘴里。我又看了一圈茶楼,店小二仍然是搭着毛巾点头哈腰地伺候着茶客,脸累得发红;而茶客照旧扯着喉咙讲着话,发表了对这些天好几个人被剜去心惨死的看法,汗珠子直冒,唾沫星子乱飞。

乌泱泱的人群中就没比他更好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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